当过远征军,翻过野人山,打过衡阳保卫战,一位98岁抗战老兵的传奇(上)
赖恩典
经“一起抗战口述历史”公众号授权转载
摘要:这位老兵,参加过第一次远征印缅的远征军,回国时翻越过野人山,还打过衡阳保卫战,抗战中最为传奇的战事他都经历了。他就是曾在第五军战防炮营历任排长、连长的杨光荣。关爱抗战老兵志愿者赖恩典专门采访了老人,将老人口述的抗战经历记录了下来。
图1:抗战老兵杨光荣
2012年1月2日,我第一次到邯郸,也第一次见到杨光荣老爷子。那天,我和天津的志愿者带着我们民间志愿者为抗战老兵制作的第一批纪念章赶到老爷子家里,我们为他戴上纪念章时,老爷子站得笔直。
那时老爷子身体特好,记忆力很好,表述也很好。四年过去,当我再次踏进老爷子家时,老先生的听力已经下降得厉害,得靠近耳朵使劲喊才能听见,记忆力也是一塌糊涂,非常令人难过。很遗憾没有办法在之前的三四年间提早过来,这次的记录大部分时间是在答非所问当中度过…… 各位看官,以下的口述基本上是根据四年前的采访记录整理的,老人一天不如一天,我已经尽力了,抱歉。
家世+读书
我家是江苏徐州人,在1920年冬季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降生在徐州(东)一个叫“卫吉”的村庄,我的祖辈也是书香人家。那时候讲究“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所以,我的祖父和父亲都要把我送到学校,好好的念书,当年到十二岁以前都在我们本村学校上初小,俺在那里一直上到初小毕业。
那时候上学俺江苏都是用的中华书籍,跟世界书籍印发的课本,经过国民政府编成的,那时候不讲什么爱国主义啊,也没有这没有那的,什么也没有,就是“刀石布人之山水田”就这些。后来这课本上就画着图象,东一家西一家,什么“上山抓住藤,藤上拴着铃,叮叮当当响叮咚”这些。
图2:抗战老兵杨光荣
上学的时候统统用毛笔写字,所以我开始写毛笔字也就是六七岁吧,一入学校就得带着毛笔砚台,那时候也没有书包,老母亲缝一个袋袋里边装着砚台。
十二岁也就是1931年,到我们村子北边二十里路一个王屯小学,王屯小学创办人校长叫王首举,他是一个地下党员,共产党员。现在我们家乡也是临安里街道,要建他的塑像,还追认他为烈士。
那个时候的学校有四五十人,那时候国民政府的教育很进步,他们教育农民的孩子都要入学堂,不要入私塾,也不要入教会学校,提倡进学堂。当时有美国人和法国人,开着汽车经常下来,那时候俺农村一见着汽车,是样式老旧的包车,但结构牢固,空气阻力小,我们看着非常稀罕。我那年大约是五岁,第一次见,那汽车一来,俺庄稼地里的这个毛驴一见汽车打那呜呜一过,吓得托着东西乱窜一气,拽都拽不住。汽车一来,全村人都出来看,妇女抱着孩子,端着碗,在路两边看。
我家门口过去没多远就是教堂,他汽车停在俺场地,他们那时候还用手摇的呢,没有现在的马达,都是美国的,他有时候开车他们带着家属在那教堂做饭、过夜,那时候美国人就有罐头,俺看着还怪稀罕呢,俺都用锅做饭他用汽炉子,小孩都围着看,美国人做饭跟俺不一样,那能一样,人家走哪里里这个自己带着饮具,人家吃的是西餐,那俺不懂什么西餐中餐,看着人吃饭,用刀子叉子,怪稀罕呢,说外国人吃饭不用筷子。
图3:抗战老兵杨光荣和志愿者
抗战爆发了
1931年“九一八”事变的时候,我才离开我们庄上到二十几里路以外一个地下党员王首举办的学校上学,在那上的五年级。
事变的时候我也是在学校里知道的消息,但那时候小,什么也不懂,不知道日本怎样侵占中国,农村的孩子向来也不关心国家大事。到后来通过宣传教育,年龄逐渐长大,才知道日本强占了东北,侵占了中国,脑筋才有个初步的认识。
1937年“七七”事变的时候我已经念初小了,“七七”事变那年,国民党已经要抵抗了,国民党就开始战时动员,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都有抗战义务之责,那文章布告报纸,各学校各地方都有了。就说任何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赶紧参军报效祖国,那时候就提倡这个,我们那时候十八九岁了,也应该报效祖国了,就立志要报效祖国了。
初小毕业以后,我就到城里,在一个教会学校,也就是现在的徐州四中,后来转学到桐山师范,桐山那个县叫桐山县,桐山师范;桐山师范没有毕业就抗战爆发了。那时候政府号召热血青年都要到战场上去,日本已经正式侵略中国了,所以我们大批学生都流亡到南京,流亡到武汉。
后来我就参加到国民党的装甲兵团,1939年我就考入黄埔军校(小编注:正式名称应是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我是第十七期毕业。到1941年毕业分配到国民党陆军第五军战防炮营,是军直属的一个营,那时候驻扎在广西。
参加中国远征军
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人向南洋进军,先头部队已经进入马来西亚,准备进入缅甸,新加坡马来西亚都让日本人占领了。当时中国政府准备派兵进入缅甸,因为那时国民政府只有滇缅公路一条国际路线,越南已经被日本人占领,外边支援的东西没法进来,只有滇缅公路这一条道路能够把盟国的支援运进国内,所以我们想要继续抗战就必须派兵守住缅甸。
根据这个战略原则,第五军的部队都开入云南准备入缅,我们是第五军直属部队,当然也随军开入云南。后来因为英国人出尔反尔,担心中国军队入缅会危及自己的统治,但又要守住印度和缅甸这俩殖民地,以防日本人占领,最后无奈欢迎华军(他们称国民党部队为“华军”)出兵缅甸。
图4:抗战老兵杨光荣
日本占领新加坡、马来西亚以后,开始进攻泰国、缅甸,结果英国部队叫日本人打得稀里哗啦,军长杜聿明时任远征军副司令长官兼第五军军长,他一看军情紧急,英国不能马上把军队移到前方去,所以集中本军五百辆军车把二百师运到同古。
挥师入缅
1942年2月16日,我们开始从保山入缅,因为俺们自己有车,坦克团、装甲车团俺都自己有运载工具啊,所以俺们就开着车拉着炮上缅甸去了。我所在的营是军直属部队,就分拆开来,每一个连配属给一个师,我所在的连就配属二百师。到缅甸曼德勒以后,二百师把全军的车集中起来往同古开,我当见习官在这个连就跟随二百师进了同古。
我当时是见习官,这个官衔不是排长副排长,只是待遇跟排级一样,少尉,但是听排长听副排长的。在排里见学,看人家怎么当,在阵地上人家怎么指挥,人家布置哪些工作,看人家排长炮位怎么布置,怎么设计,炮兵在哪个位置,你的射线射角,方向怎么样够,阵地怎么样守住。平时在操场训练,这个单炮、双炮、连炮怎么操作,队形怎么变换等等都得学,在学校学的东西,在战场上不一定实用,这些都是见习官的任务,战斗中有空缺就升排长副排长。
我跟第五军入缅的时候就已经是炮兵了,俺那个炮是德国“苏来通”(小编注,苏来通也译作索罗通,是瑞士制造而不是德国制造),汽车牵引的,带有牵引车,骡马牵跟汽车牵就不一样,那边要用炮了,汽车一挂马上拉走,骡马运动量就没这么快。这样一个炮可以做两门炮用,甚至抵三门四门炮用,比如说一变换阵地,行程一百多里路,骡马得走一两天,这一门炮发挥效力不大,俺们用的炮即可以平射又可以高射,德国人的武器就是精良啊,命中率也高,运动、性能好。国民党其他部队很少有,就俺那个部队有。
图5:抗战老兵杨光荣
当时一门炮的炮弹一个基数是六十发,当然战役不同,使用程度也不同。假如这个地方敌人的坦克、装甲车活动疯狂,那用的基数就多,不够的后方弹药补给排进行补充,炮弹装在箱子搬到车上,没有就给你上。它要不大露头,你还能打空吗?要那么多炮弹干什么?用多少是战场的战况来决定的。
初战同古
二百师到了同古以后,六百团有一个加强连,其编制就是一个步兵连外加一个重机枪排和一个迫击炮排,还配属了我们战防炮的一个排,还有装甲车,叫搜索团,所以我们部队被派到同古南边十二公里处的皮尤河。防守皮尤河上的大桥,这个大桥是日本人的必经之地,大桥长两百多米,得经过这个大桥才能到同古,这里也就是同古的前沿阵地。
这次防守由军部搜索团的副团长黄修宪统一指挥,搜索团由一个加强连、工兵排、装甲车排、战防炮排、迫击炮排,重机枪排组成。到了皮尤河就赶紧建造工事,工兵就搬炸药准备破坏皮尤大桥。皮尤河在缅甸的南部,日本人把仰光、毛淡棉这些重要的城镇都占领了,同古在缅甸战场上属于中路。英国人从西路,我们还有个第六军从东路,第五军是从中路就是同古。
日本人因为打英国部队,英国部队听到枪响就跑,日本人长啥样他都没见过,我们二百师到了就交防给我们,他跑了。但是日本人的部队追英国人追惯了,有的骑着马,有的骑自行车,他们认为见了英国部队打枪他就跑了,所以轻敌,也不做战斗准备,但他们不知道中国军人已经换防了。
日军过河的时候大约有百十个人吧,我们工兵在日军过桥的当间把桥炸断了,把日本兵炸得天上也是,河里也是。但仍有二三十人过了桥,一看这个桥炸断了,回不去了,他们就想往林子里跑,我们六百团派一个加强连,用重机枪就挞挞挞就把他们消灭了。
我第一次接触日军,就是在同古南边的皮尤河,那会看到日本人,其实跟咱中国兵差不多,面相胡子个头,除了穿的服装不同以外,样子在澡堂里洗澡脱了衣服,你分不清楚哪个是中国人哪个是日本人。再有就是说话,他要说中国话呢,你也不知道他是日本人。
这次消灭他们七八十人,打死的也有军官,还缴获一个图囊,里面是作战地图,哪个师团哪个联队攻击兵力多少哪个方向,地图上标得明明白白。黄修宪副团长就将此报到师部,师长戴安澜打电报报告军部,军部就报告这个中国战区中将参谋长叫史迪威,美国人,是中国战区的参谋长,报到指挥部以后,当时指挥部就通报中国英国美国,第二天早晨五点统一向全世界广播,从广播里听到这个胜利的消息,大家欢心鼓舞。
史迪威骂英国军队,说人家中国军队在同古守那么久,你们在那里一天你们都维持不了,你说你们这个战怎么打的?那些穿着皮鞋戴着大礼帽子的英国兵看中国穿着短裤穿着赤脚草鞋的兵,说这个草鞋兵可不能轻瞧了,看着装备那么简陋,打仗比英国厉害。
图6:抗战老兵杨光荣
在皮尤河小胜利后,我们就撤退到同古城里了,日本人先是包围同古,然后冲锋进城,他冲进去了,你要火力制压他,他就不退你就得跟他拼刺刀,把他消灭了。
皮尤桥炸断以后,加强连撤回同古城里归还建制。加强连六百团的回六百团,俺是直属营的俺回俺营。日本人经过这次战斗,提高了警惕,说这个军队是当年在打昆仑关,昆仑关战役消灭了日军一个旅团,所以他们知道这个部队的厉害。于是他们派来重兵包围二百师,一打就打了十二天,杜聿明就跟史迪威要求派部队支援。史迪威叫二百师死守,不派部队支援,杜聿明说叫死守不叫部队支援,早晚都要被消灭啊。再说了,光叫死守,伤病员不能安置,弹药无法供给,所以杜聿明让戴安澜突围。俺们的突围一般胜战好打呀,败战不好打,一撤退我们都被日军包围了。但二百师人家战斗行,前头开路的,后边防御的,有条不紊的,各团各营按部就班,按顺序撤出来。俺连在归建以后,在守同古十二昼夜里,排长阵亡,我是这个排的见习官,见习官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呢?也是排级待遇,但不是排长和副排长,是见学当副排长,所以排长阵亡了,副排长自然就成排长,我这个见习官呢就成了副排长了。
俺随着二百师往回撤到距离同古几百里的曼德勒附近,到曼德勒后,二百师暂无作战任务,所以俺连也就归还建制了,如果开打,俺们连就归他指挥。
撤到曼德勒后,杜聿明集合各师长开会,传达重庆方面的指示,把部队带回云南。但史迪威却让部队往印度撤,后来只有孙立人跟着他,杜聿明带着廖耀湘的新二十二师穿越野人山回国,后来也到了印度。
俺们这个军直属部队,因为没有作战任务,所以归还了建制,自然也是跟着杜聿明走。往回撤的时候,副排长在路上失踪找不着了,所以轮到我接任排长了,那时排里还有十六个人,其它的六人病亡的,打死的,那已经不算了,就是能走路的能活动的,还剩十六个人。
(未完待续)